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小书摊曾是上海不少孩子的乐园
福州路旧书店
摩登上海可说是源起于福州路,清末以来属英租界地面,也叫四马路,其间酒楼、茶园、烟馆、妓院林立,却也是戏院、报馆、书店、墨庄的营聚之地,向有文化街之称,盈溢着不中不西颓荡的气息。一九四九年之后,烟馆堂子之类的当然被一扫而空,但报馆、书店仍在,虽然所剩无几,但都是公营的。经过几番思想运动和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,社会主义改造渐入大同佳境,然而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,像我这样红旗下成长的青年,却斗志消沉,寻寻觅觅,在福州路的“上海旧书店”里“淘宝”,如一头丧家之猫,踯躅在文学探险的途中,怀着隐秘的希冀,在幽暗的角落嗅辨前贤往哲的遗踪,寻觅“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”,给创伤的心灵涂抹片刻的抚慰。
这个文学青年,不幸的是社会主义的阳光与雨露并没有把他培育成天天向上的茁苗,在他的心灵中,精神的巨厦与理想的乐园几乎是断垣颓壁。由于自小孤僻,加之与社会愈益疏离,甚至更觉得周围充满了敌意。他不怨天尤人,也不对抗社会,只是愈阴郁沉默而沉溺于想象世界之中了。不过他那种孤芳自赏似乎并没导致绝望和毁灭,在狂想与好奇的满足中,在自我镜像的文字表演中,期盼某种理想的观众,于是仍具有一种公共沟通的欲望,那或许是一种新的、属于个人的写作伦理吧。
一九六六年春,正是在旧书店里,我和朱育琳、钱玉林、王定国、汪圣宝他们认识。我们常聚在一起,谈论文学、翻译和创作。不久文革猝然而至,浸泡在大字报、造反有理、文攻武卫、三呼万岁的红色海洋里,但我们仍然忘乎所以,晤言一室,更有一番偷食禁果的兴奋和疯狂,甚至像一班东林书生,议论朝政,痛斥奸佞。然而好景不长,到一九六八年夏,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终于朝我们头上落下来,一个个被关押、拷问……。最惨的是老朱,因为比我们年长,被当作“教唆犯”而遭严打,据说他是跳楼自杀的,终年仅三十七岁。
在一九九三年,值朱育琳先生辞世二十五周年,我写了一篇追念之文,发表在海外的一个文学杂志上,后来被译成英文和日文。最近有朋友说,在《红坟草诗传》(见《陈建华诗选》,花城出版社)中,关于老朱和我们文学小圈子的情况讲得不清楚,我方明白当初自以为已经写过那一段,诗传中就写得较简略。现在再写这一段,有些新的回忆和反思,或更正个别不确之处,虽然叙述中少了些愤慨,也少了些色泽与气氛。那似乎是自然的,时间流逝愈远,记忆愈模糊,像一叠老照片给风干的血迹粘在一起,不同的时空互相重叠,分辨不清,方明白张爱玲写《小团圆》,无奈中只能求得自我的真实。
这两年多毕竟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,不仅因为青春岁月被文学赋予其意义,也因为为之所付出的代价--在漫长的日后背负沉重的记忆,从中轮番压榨出痛苦、欢乐与悔疚。回头看,那是历史大叙事中的一朵小浪花,却不无讽刺。到一九六〇年代,社会空气越来越卫生起来,而在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里却沉渣泛起,散发着“封资修”毒素,我们的文学小圈子就像一个“毒瘤”,那都是代表某种私人空间、有碍大同社会的纯洁美妙的理想的,被文革连根拔起,也足见其发动者的高瞻远瞩了。老朱被抓到,靠的也是公领域的法力无边,医院找到了他的病历卡,上面有他的住址,于是把他捉拿归案。
说“讽刺”也跟我不善学“红宝书”有关。他老人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说,越具艺术性的作品,就越有毒素。这句话让我一再琢磨:为什么“艺术性”有那么大力量?在当时黑白分明的文学史著作里,总有不少早被点名批判的,如徐志摩、李金发等,是冲在头里的,批评家也常引用这条“最高指示”作为批判的武器。没想到这些名字盘踞在我的脑际,想找他们的作品来看,这个“艺术性”到底是怎么回事,结果是中“毒”愈深了。
这是上海最大的旧书店,各类图书一应尽有。在文学书架上,多的是《卓娅与舒拉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之类的苏联小说,有革命回忆系列《红旗飘飘》等,这些唤起我们少年时代的阅读记忆。有许多像《暴风骤雨》、《上海的早晨》等,也束之高阁。对这些革命小说早已熟悉,上初中时,学校在茂名南路上,出校门右拐数百步到南京路,过马路即是少年儿童图书馆。那时新小说纷至沓来,《林海雪原》、《青春之歌》、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、《铁道游击队》……,凭一张外借卡一本本读过去。
其实这些小说大多属于“革命加恋爱”的类型,动人心肝的不消说是书中的恋爱部分,直看到《苦菜花》,稍许的情色描写便把气血不定的少年之心搅乱了,也使许多革命小说为之逊色。从前梁启超把《红楼梦》斥为“诲淫”,小说家很不高兴,岂不要断他们的粮?梁氏的说法不无道理,多半是针对少年读者的,虽然看看也罢了,不至于看了就心术变坏。
书架上品类多寡及流通快慢能反映一般的阅读趋向。除了大量苏联或十七年文学,如狄更斯的《老古玩店》、《匹克威克外传》,或屠格涅夫的《罗亭》、《贵族之家》等,还是旧时的版本,也少人问津。有的我不一定读过,也不见得对现实主义全没了兴趣,比方说对于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便爱不释手,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的《穷人》也令人击赏。这类书一上架的话也很快被人攞走。
一进旧书店,就跑去中间几个书架,常有新上架的。特别在星期天,书店知道它们抢手,放得比平时多。像我们这样的新老旧少也大有人在,在门口等九点钟一开门,就涌到那几个书架,一时间人头攒动,来不及细看,有时情急,先合抱捧一堆,就不免遭骂了。
老朱是曾经沧海,偶尔觅得中意的,有一回见他拿了本《蔷薇园》,一本波斯文学名著,我们也好奇。老朱身上充满了谜,不光是行踪神秘,他生活过三四十年代,我们从教科书知道那是血与火的时代,混杂着混乱、腐败和希望。他对过去的文学记忆着实惊人,娓娓道来如数家珍,好似掌握着一幅文学海图,我们急欲一窥其究竟而扬帆远航。钱玉林嗜书如命,涉猎极广,和老朱一样,也喜欢外国古典,见他们对于《罗摩衍那》和《吉檀迦利》交口赞誉的情景,令我暗中羡慕。而我是比较偏锋,倾向于感官刺激的,更